本刊記者? 趙蕾? 發(fā)自北京
編輯? 楊靜茹 rwzkyjr@163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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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間再無費里尼
馬丁·斯科塞斯曾在接受美國《娛樂周刊》雜志采訪時提到,自己每年都會重看費里尼的電影《八部半》。影片虛實結合的獨特張力、攝影構圖的大膽創(chuàng)意和非敘事性的表達技藝,讓這部講述藝術家創(chuàng)作困境的電影成為他心中的標桿。
《八部半》的魅力不止于此。伍迪·艾倫的《星塵往事》、昆汀的《低俗小說》、達米恩·查澤雷的《愛樂之城》、保羅·索倫蒂諾的《絕美之城》……大批名導的代表作里,都能找到《八部半》的影子。
費里尼與演員馬塞洛·馬斯楚安尼在《八部半》片場
不可否認,即使當代觀眾不再熟悉費德里科·費里尼的名字,這位四次斬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的意大利導演還在持續(xù)激發(fā)著世界各地電影人的創(chuàng)作靈感。
自稱“必須把電影拍得像畢加索的雕塑一樣,把故事拆成小塊,然后根據我們的突發(fā)奇想把它們重新拼在一起”的費里尼,憑借著強烈的個人風格,與英格瑪·伯格曼、安德烈·塔可夫斯基并稱世界現(xiàn)代藝術電影的“圣三位一體”,鑄成了60年代以來歐洲藝術電影難以逾越的成就高峰,被認為是20世紀影響最廣泛的導演之一。
與多數(shù)天才一樣,25歲的費里尼初次為電影撰寫劇本時,首秀作品《羅馬,一座不設防的城市》就獲得當年奧斯卡最佳原創(chuàng)劇本提名。彼時,他還是沒讀過大學、更沒接觸過電影專業(yè)知識的年輕人。
5年后,他有幸獨立執(zhí)導電影《白酋長》(1952)。一踏入攝影棚,他便有了這樣的感受:從我第一天、第一次喊出“預備!開機!停!”,仿佛我就是干這行的,我怎么能做其他事呢?那是我的生命。
如其所言,費里尼一生只做了一件事,留在意大利拍電影。今年是費里尼誕辰100周年,有關他和他的電影的爭議仍然是業(yè)內常說常新的話題。
費里尼在世時,就有記者問過他,為何對友人講了四個版本的初戀故事。費里尼反問,“為什么不可以,她值得更多版本。”類似的“事故”貫穿了他的人生,他也曾坦言:“我對外說過小時候跟著馬戲團流浪幾天的事,母親卻告訴我她印象中沒有我離家出走的經歷,其實,我也記不清了。”
費里尼的記憶時常真假難辨,有人揶揄他為騙子,他也自嘲,給自傳起名《我是說謊者》。
談及費里尼的電影,不僅是習慣于好萊塢經典敘事模式的觀眾和影評人表示不知所云、難以接受,早在1974年,英國電影評論家和歷史學家大衛(wèi)·湯姆森在談到他那部追憶故鄉(xiāng)里米尼小鎮(zhèn)的電影《阿瑪柯德》(1973)時,就抱怨它過分夸大了夢境和幻想。在湯姆森看來,費里尼最突出的代表作《生活的甜蜜》(1960)也只是形式大于內容:“除了浮華的布景、史詩般的象征手法和更龐大的隱喻之外,什么都沒發(fā)生?!?/p>
這正是費里尼的獨到之處,他的作品中永遠藏有這些元素:怪誕的夢、絢麗的色彩、超現(xiàn)實主義、馬戲團和小丑,還有巴洛克風格。
于是,除了導演費里尼,他有了更多的稱號:小丑、魔法師、畫家……
“我的一切都在電影里了,去談它就沒那么好玩了?!辟M里尼向跟訪他14年的朋友、傳記作家夏洛特·錢德勒(以下簡稱“夏洛特”)透露,比起大家的關注,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的電影能否永垂不朽。
美國導演比利·懷爾德在給費里尼自傳作序時似乎回答了這個問題:“我們一直研究、分析、模仿費里尼,也許有誰鉆研到一定程度,大家會夸‘他的電影像費里尼’,但也不過是像罷了。當一門功夫沒辦法被傳下去的時候,它是真功夫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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富國戲院與馬戲團
想要了解費里尼,故事的源頭永遠繞不開富國戲院。
被費里尼比喻成“童年的家”的富國戲院,早在他出生前六年就建在了意大利里米尼小鎮(zhèn)上。
1922年,費里尼兩歲,母親喜歡上影星嘉寶,有一陣總是帶著他去富國戲院看電影。雖然不太看得懂,但費里尼從不哭鬧,他始終對坐在富國戲院有一種美好的期待,只要電影開始放映,他就仿佛被送入另一個時空。
卓別林、加里·庫珀等是費里尼的電影啟蒙,勞萊與哈代演繹的喜劇片則是他的最愛。除此之外,他也格外喜歡偵探片和與新聞記者有關的電影里穿風衣的男主角。
有時,他一個人坐在海灘,也學著編故事,還會想象那些畫面被搬上富國戲院的樣子。
同時對費里尼產生極大影響的還有“里米尼劇場”,在第三次搬家后,他“邂逅”了這個位于他家屋后菜園邊上的龐大建筑。
搬到里米尼劇場旁邊的第三天晚上,7歲的費里尼跟著父母去看馬戲團的表演。紅布幔拉起又落下,費里尼一動不動地盯著舞臺,中場休息時,他還去參觀了側面的布景和幕后忙碌的化妝間。
小時候的費里尼瘦弱,寡言,常常獨來獨往。但他卻喜歡馬戲團的人,“小丑衣衫襤褸的模樣透著一種幽默又可憐的味道,讓我有天然的親切感?!彼鵀樽约汉托〕笳f過話、給斑馬洗過澡而興奮許久,也多次幻想跟著馬戲團去流浪。
現(xiàn)實生活從此無法讓人產生興趣,但父母并沒有給多余的零用錢讓費里尼看劇,相比其他娛樂,費里尼逐漸對觀察不同的人產生興趣,然后靠著畫畫和制作人偶釋放對他人的想象。他常用硬紙板做身體、黏土做頭,然后自己導戲,一人扮演所有角色。費里尼開玩笑說,他認為日后的導演方式和編劇能力都是由此發(fā)展出來的。
為了更好地消磨時光,費里尼和好友合開了名為“費博”的畫室,專門為里米尼的太太們作人物肖像和滑稽畫。很快,一家名為“輝煌電影院”的老板找上門來,只要費里尼按要求繪制影片演員的漫畫宣傳像,作為交換條件,老板就允許費里尼、他弟弟和好友蒂達免費看電影。
多年后,富國戲院里戴面紗抽煙的神秘女人、掛著舊相片的殿堂,輝煌電影院里坐在貴賓席的金發(fā)美女格拉蒂斯卡、夏天悶熱的放映室,先后作為經典影像出現(xiàn)在了費里尼的自傳體電影《浪蕩兒》(1953)和《阿瑪柯德》里,時空交錯間,像是年少的他從觀眾席起身躍進了戲院的銀幕。
費里尼晚年在自傳中總結,他樂意將自己的一生看成一連串的電影,那么,他相信,所有生命故事就是從富國戲院開始的。
第一次踏進戲院,第一次看馬戲,再到第一次走進羅馬電影城第五棚,費里尼心里有股神秘的力量指引著他,告訴他,“它們在等我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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逃離里米尼
費里尼17歲離開里米尼,從那一刻起,他很確定,自己不想再回來。
銷售酒和帕爾瑪奶酪的父親因與作為天主教信徒的母親感情不和,常年漂泊在外,母親性格嚴肅,以享樂為恥,壓抑的家庭氛圍讓青春期的費里尼“迫不及待想要離開”。
二戰(zhàn)前期,里米尼的宗教活動隨處可見法西斯黨徒的臉孔,參加集會時人們穿戴整齊的成套黑色制服和法西斯式的建筑、海軍駐防地,構成了這個小鎮(zhèn)暗黑的色彩。
15年后,費里尼在拍攝電影《浪蕩兒》時,首次將鏡頭對準了以自己為原型的小鎮(zhèn)青年莫拉多。影片中,莫拉多和四個友人整日在里米尼街頭游蕩,他們在海邊漫無目的地散步,訴說著“盡管如此還是要眺望著大?!钡臒o所適從。最終,無法忍受迷茫的莫拉多跳上火車,獨自啟程。
像彷徨的莫拉多一樣,費里尼起初并不清楚自己該做些什么。在佛羅倫薩的雜志社逗留四個月后,他答應母親去羅馬大學法學系注冊,從那時起,這場逃離才真正開始。
受早年看過的美國電影影響,費里尼打算做一名穿風衣戴帽子的瀟灑記者。來到羅馬后,他沒去上學,而是在趣味雜志《馬可·奧勒留》寫稿。
初期是波西米亞式的生活,居無定所,時常睡在火車站、公園、旅館,靠參加派對填飽肚子。經朋友介紹,他陸續(xù)參與了一些廣播劇、電影片段、笑話的創(chuàng)作。
費里尼是幸運的。在四處征兵的二戰(zhàn)期間,他兩次逃過征兵檢查。第二次,他的征兵資料隨著被炸的醫(yī)院一并摧毀了,他本人也受到驚嚇,迅速和女友朱麗葉塔結了婚。
1944年,羅馬被美軍攻占,整個城市物資缺乏,黑市當?shù)溃娪俺且脖晦Z炸,電影業(yè)一片蕭條,一切亟待復蘇。費里尼只能撿起老本行,和朋友合伙開了一家“趣味面孔畫鋪”,專門給美國大兵畫人像。
在這間生意紅火的畫鋪里,費里尼迎來了改變他命運的人——導演羅伯托·羅西里尼。
應羅西里尼的邀請,費里尼用一周寫完了《羅馬,一座不設防的城市》的故事:一群意大利人為了保衛(wèi)國家,與納粹德軍英勇斗爭、甚至犧牲的英雄事跡。這部以通俗劇情和實景拍攝著稱的影片被譽為意大利新現(xiàn)實主義代表作,也宣告著意大利電影長達35年的“黃金時代”來臨(1945-1978)。
羅西里尼隨后又邀請費里尼一同去戶外制作了下一部戰(zhàn)爭電影——《戰(zhàn)火》。多年后兩人關系生疏,但他仍毫不吝嗇地稱贊費里尼為天才,“我很榮幸自己是最早給他機會的人。”
拍攝經歷像一場鄉(xiāng)間旅行,費里尼被羅西里尼單純的創(chuàng)作熱情感染,更迷人的體驗是:兩人一同在習以為常的事物中捕捉和界定事實,看到事物的內和外,記錄它的周遭,揭示其晦澀、玄妙和有生命力的東西。
在這段被費里尼形容為愉悅的探險中,他發(fā)覺影像創(chuàng)作的自由和輕盈,在羅西里尼的多次鼓勵下,內向的他打消了對拿著擴音器在片場發(fā)出清晰指令的恐懼,那種從里米尼帶來的消沉、混亂、不穩(wěn)定的狀態(tài)逐漸消退了。
《白酋長》拍攝第一天,費里尼車子爆了胎,他遲到一個多小時。到達海上外景現(xiàn)場后,他很快提出一個更好的拍攝建議:將一場海上的戲由海面搬上沙灘,結果證明拍攝效果不錯,強大的支配欲隨即占據了他的內心。至此,費里尼再沒有從鏡頭后走開,他引領大眾走近了那個與現(xiàn)實若即若離的他的夢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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夢與通靈
夏洛特采訪時,費里尼帶她參觀了自己位于羅馬意大利道上的辦公室。他收拾整理的書架上塞滿了裝訂成冊的畫作。記夢的冊子積了很多灰塵,他并不怎么打開來看。
“我在夜里有很棒的做夢經驗,有趣到我每天對晚上睡覺這件事充滿期待,”他指著畫冊上的人物說。
他的畫里有很多瘦弱的、赤裸的年輕男子。“這些都是我。”那是費里尼二十歲左右的樣子。還有很多身形巨大的女人,她們漂亮又豐滿,或是坐在云朵上,或是在海灘上,成群結隊的時候,她們圍繞在年輕版費里尼的身邊,為他爭風吃醋,搶著和他做愛。
這些零碎的夢后來濃縮成了《女人城》(1980),一部完整的夢境電影。拋開開頭和結尾車廂內的現(xiàn)實世界,男主史納博拉茨走進一個夢境,自己一生中所有女人在一起和諧相處,共同分享他。
1963年,費里尼拍攝《八部半》(1963)時受到夢境困擾,他曾短暫想過放棄拍攝,相關想象、記憶、夢境或幻覺的段落最終都散落在這部電影中,指向其本人因虛實難辨帶來的創(chuàng)作危機。
期間,媒體報道稱費里尼開始接受心理咨詢。他認識了榮格派心理分析學家恩斯特伯納德,心理學家鼓勵他畫下自己的夢,這些畫對他往后的作品產生了重要幫助。此后,費里尼定期拜訪榮格。
榮格極為推崇想象行為,費里尼則把榮格“夢是人類共同經驗所導致的原型意象”這一理論繼續(xù)運用在電影中。
從費里尼后期的電影內容中可以觀察到,在《八部半》中,導演內心圖像的比重較低,虛幻與現(xiàn)實尚有可供辨識的界線;到了《朱麗葉與魔鬼》(1965),幻境與現(xiàn)實平分秋色,幾乎難以區(qū)分;及至《女人城》,整部影片除去首尾,皆為虛幻;最后一部《月吟》(1990)中,精神分裂癥患者眼中的世界圖景構成了全片,虛實合一。
1965年,費里尼與妻子朱麗葉塔·馬西納在電影《朱麗葉與魔鬼》拍攝現(xiàn)場
相關的電影票房和口碑均不太好,很多觀眾表示影片晦澀難懂。而費里尼似乎并不在意,他的名言“夢是唯一的現(xiàn)實”逐漸演變成他本人最恰當?shù)淖⒔狻?/p>
意大利著名心理學家梅內蓋蒂分析費里尼,“他將影片全部建立在夢的基礎之上。”這種“費里尼式”風格又被稱為“心理現(xiàn)實主義”。
影片《朱麗葉與魔鬼》里的占卜、通靈片段還反映了費里尼另一個相關志趣,與超自然力量打交道。拍攝影片期間,費里尼特意去拜訪占卜師、紙牌算命師,參加降靈會,他對一切玄幻的、不能解釋的東西都愈發(fā)感興趣,并將之比喻為探索神秘主義的窗口。
他也去鄉(xiāng)下和江湖騙子、苦行僧、靈異人士交談——似乎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。自傳里,他還有很多滔滔不絕的記錄。比如他去跟一個身材矮小、通靈時臉會變形的女人交流:她被附身時,身體會從椅子上起來向前走,敘述看到的東西時,用一種奇怪的、夾著方言的、科學術語般的、描述精準的黑話。?
回歸現(xiàn)實,費里尼也不得不相信一些征兆。有一次在羅馬街頭,一個騎自行車的男孩逆行撞了他的車,倒在地上。確認雙方無事后,一個德國人問他是否有出售汽車的意向,他認為這是不好的預兆,立刻低價賣出,從此再也沒碰過方向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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講故事的小丑
小時候,費里尼就把小丑當作夢寐以求的理想。
“我為什么喜歡小丑?因為小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:砸東西,撕扯,放火,在地上打滾,人們不但不會責備你,相反還會為你鼓掌?!?/p>
“下士聞道,大笑之?!辟M里尼常引用老子的話形容小丑。
長大后未能如愿,小丑的形象仍舊在費里尼腦海中閃爍,他始終沒放棄有關小丑的劇本。
1960年,費里尼在意大利北部釣魚
當他和合作編劇皮內利有一搭沒一搭聊起有關流浪藝人的創(chuàng)意,妻子朱麗葉塔的身影在他眼前浮現(xiàn)。
“朱麗葉塔皮膚白皙,圓臉,眼神單純、可憐,適合演繹小丑的驚愕、詫異、狂喜和可笑?!辟M里尼才注意到,妻子是他心目中貨真價實的小丑。
就這樣,影片《大路》(1954)的經典形象“杰爾索米娜”出現(xiàn)了。朱麗葉塔穿著小丑的衣服,將臉涂白,畫上小丑的睫毛和圓鼻頭,在鄉(xiāng)間小路吹起了喇叭。
她被母親販賣給江湖藝人,愛上自私暴力的藏巴諾,卻被當作賣藝道具,最后因瘋癲被拋棄,在病痛中死去。這個有點傻氣、可笑又純真的女性像極了花臉小丑,“奧古斯都”。
在自傳中,費里尼為杰爾索米娜做了更詳細的解讀,他把電影中的小丑形象分為了兩種:白面小丑和奧古斯都。白面小丑面涂白色,穿著閃光,他們?yōu)槿烁衩婢咚鶋阂郑允П拘?,被人格面具挾制,又以人格面具挾制他人。當他們無法完成角色目標,便飽嘗折磨。奧古斯都則衣衫襤褸,行為笨拙,置身于白面小丑的秩序中,難以解脫。
受到小丑形象啟發(fā)后,在影片《卡利比亞之夜》(1957)和《騙子》(1955)中,費里尼也為主角注入了小丑的血液。他將妓女、騙子投放于殘酷、復雜的社會環(huán)境中,歷經欺騙和挫折,觀眾在冷峻的現(xiàn)實面前不禁主動思考起自身的命運。
“小丑”的人格和內在的思維以及表達模式幾乎貫穿了他所有的經典作品,《八部半》《羅馬風情畫》《舞國》《月吟》……費里尼電影里,馬戲團和小丑始終如影隨形,且附以小丑內核的角色都被涂上一層悲劇色彩?!笆澜缟纤械娜硕际切〕笾械囊粋€,不分性別,或陰陽同體,都一樣可憐、可笑、可悲?!边@是費里尼難以割舍的小丑情結。
20年后,費里尼有幸率領團隊在意大利、法國采訪當時在世的知名小丑演員,并搶救性地錄制了許多經典的小丑節(jié)目,制作成紀錄性質的影片,向他熱愛的小丑和馬戲團致敬。
《小丑》(1971)開篇,費里尼細致追憶了他第一次看到馬戲團時的場景:里米尼的海邊,睡夢中的小男孩聽見了什么,他猛地從床上爬起,拉開窗簾,站上凳子,打開窗戶,探出頭來。巨大的帳篷出現(xiàn)在窗外,仿佛一座從天而降的城堡,帳篷的頂緩緩升起,像正在充氣的熱氣球。一切都那么神秘,宛若奇跡。穿著海軍衫的小男孩走進大帳篷,他看到正在洗澡的大象、披著美麗掛飾的馬,小號的聲音逐漸響起,小丑們出現(xiàn)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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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活的甜蜜
《生活的甜蜜》原名為《生活是深奧而又神秘的甜蜜》,故事講述了一位想成為作家的媒體記者馬切洛的個人感情生活、采訪經歷和聲色犬馬的夜間奇遇。他與上流社會的交際花約會,去知識分子家里參加文化精英的討論,又去海邊別墅與藝術家們尋歡作樂……
初次進組時,馬切洛扮演者馬斯楚安尼并不知自己要扮演青年時的費里尼,他要求看劇本大綱,遞給他的文件夾里卻是費里尼的漫畫,一個裸體游泳的男孩,他哭笑不得。
這部電影以費里尼本人為創(chuàng)作原型,可以看作是《浪蕩兒》中“莫拉多”的成長延續(xù),馬切洛從外省來到羅馬后,流連于高雅與世俗生活之間,厭倦稍縱即逝的放縱狂歡,又渴求穩(wěn)定舒適的環(huán)境,最后在空虛中迷失,搖搖欲墜。
1971年,費里尼(右)與安東尼奧尼在法國戛納電影節(jié)
拍攝初期,因為要在影棚內建造一個新的威托尼大街,制片人擔心預算超支,和費里尼大吵一架。制片人揚言超額就自殺,激動之下,順手拿起一瓶未蓋緊的墨水要喝,不小心潑到了自己衣服上。這段驚險的花絮留在了《費里尼自畫像》里。
制片人未預想到,影片引起了出乎意料的反響,因有多處奢靡、暴露和諷刺宗教的畫面,首映現(xiàn)場有觀眾歡呼,也有人朝費里尼吐口水,辱罵演員。意大利《信使報》報道,保守黨在國會眾議院提交了禁映《生活的甜蜜》的提案,隨后,亦有主管旅游和娛樂產業(yè)的官員提出異議,使得此事進入博弈階段。
在拉鋸戰(zhàn)中,《生活的甜蜜》締造了羅馬電影的票房奇跡。觀眾唯恐此片被禁,在電影院門口排起了長隊。電影出口到美國后,立刻成為美國歷史上最賣座的外國電影,票房超過600萬美元,這一數(shù)字相當于今天的2000萬美元。
1962年,第13屆戛納國際電影節(jié)將金棕櫚大獎頒給《生活的甜蜜》,至此才平息了意大利國內喋喋不休的爭執(zhí)。
評委會主席喬治·西默農給出的獲獎理由是,“我看到一個異常有生命力的作品,在電影史上留下空前的、活生生的東西,費里尼代表我們這個時代的罕見的真誠、從不妥協(xié) 、忠于自己。他不屬于任何一種流派,他創(chuàng)造了自己的方式?!?/p>
現(xiàn)象級的觀影熱潮給費里尼帶來極高的聲譽,他脫離了傳統(tǒng)上藝術片導演的范疇,跨越了國界,成為美國人對歐洲電影導演的一種“迷思”。
媒體、影評人、作家等紛紛將《生活的甜蜜》標為費里尼從新現(xiàn)實主義過渡到象征主義、現(xiàn)代主義的分水嶺。他們認為,費里尼熟練地淡化情節(jié)敘事方式、對移動攝影的大量運用、對華麗布景的追求、對所有演員的精細安排,以及大量刻意的人物造型和對白,都使影片更加風格化,不再是師從羅西里尼時的樸素樣貌。
躲在喧鬧背后的費里尼出奇的沉默。即使在自傳中,他也很少提及《生活的甜蜜》的成功,也不回應外界的贊譽或質疑,唯一可說的,是他曾透露出的一絲傷感,誤以為自己再拍電影將不再為制片發(fā)愁,但事實從未改變,這令他沮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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費里尼式
與大多數(shù)導演相反,在挑選演員這件事上,費里尼不在乎演員的職業(yè)、拍戲經驗、語言和名氣等,他在意的是面孔。
選角前,他享受坐在辦公室里看成百上千張世界各地寄來的照片的快感,“這是一種儀式感,一種習慣,一種心理調理。我在無數(shù)試鏡中看人,保留他們的照片,去尋找適合創(chuàng)作的角色的面孔?!?/p>
當找到設計好的角色形象時,費里尼就會請他們來,然后想辦法讓演員放松下來,解開他們的束縛,讓他們忘記技術,靠著天賦去尋找角色的喜怒哀樂。
西班牙演員安東尼·奎恩曾在《大路》中扮演壯漢藏巴諾,剛進劇組,費里尼主動迎上來,告訴他,演戲過程中語言不是障礙,重點是臉部表情和人物性格,時刻不要忘記人物說話時應有的表現(xiàn)。
“費里尼告訴我可以用數(shù)字代替臺詞,他喜歡自然流露,不希望演員故作分析,”安東尼慢慢理解,費里尼塑造的人物由情節(jié)牽著走,他希望尋找某種適合的方法引導自己挖掘角色的內在精神力。
出演過《生活的甜蜜》的女演員娜迪亞·格雷時常懷念和費里尼工作的時光?!百M里尼先生總是準時抵達片廠,他系著領帶,面帶微笑,和演員、技術人員聊各種細節(jié),他接受任何即興發(fā)揮,但又很有主見。”
拍攝結束,有時費里尼和娜迪亞一路搭馬車回家,兩人聊天時,費里尼從不談電影,而是把話題放在對方身上,對她遭遇的各種煩惱表示關心。
不盡如人意的時刻,費里尼也會專橫地解決。在紀錄片《我是說謊者》中,出演《卡薩諾瓦》(1976)的演員唐納德·薩瑟蘭講述了在五號棚里遭受的“羞辱”,一場車內的群戲怎么都不能讓費里尼滿意,為了達到效果,費里尼親自上去給了薩瑟蘭啪啪兩耳光,又把一整杯紅酒潑他臉上。薩瑟蘭從車上下來時,忍不住罵了句,“他媽的?!?/p>
費里尼(左)與《卡薩諾瓦》主演蒂娜·奧蒙特(中)、唐納德·薩瑟蘭合影
如果需要可愛的食物上鏡,費里尼也會想方設法讓它們在銀幕上看起來誘人。因此,他要求助理一定端上香氣撲鼻的美食,讓演員盡情享用。
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意大利電影,對白與音效還是依靠后期添加。有時,為了營造片場氛圍,費里尼請來交響樂團現(xiàn)場伴奏,讓演員按音樂的節(jié)拍走位與行動,這也是很多費里尼影片中人物的走動如跳舞的原因。
縱觀費里尼的電影,故事總是從他一生的某個階段開始,然后在某種幻想與現(xiàn)實的結合中自然流淌。他從不看樣片,只跟隨頭腦中的東西走下去,“我要將想象保留到最后一刻,直到再也無能為力?!?/p>
這是費里尼推崇的拍片方式,他相信,最能表達作者的是最不易知覺的東西,那些最不受現(xiàn)實和概念化過程支配的東西。倘若所有影像是一列在既定軌道上行進的火車,等著影片的是一個個車站。作為列車員,費里尼只負責把握方向,不偏離軌道,按原計劃將它們送下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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羅馬與電影棚
回顧過往,費里尼談到人生的轉折,顯得輕描淡寫:“我好像沒什么可解釋的。我生在里米尼,然后來了羅馬,接著結了婚,再后來就到電影城工作,一輩子不再離開?!?/p>
在這里,費里尼養(yǎng)成了規(guī)律且自由的生活方式。
費里尼每次都與人約在“切薩莉娜”餐廳吃午飯,他與老板娘認識幾十年,認可這里的食物,他點很多菜,吃得盡興,然后為鄰桌的客人編一段小故事。
飯后,他一定要沿街散步,去觀察康多提街上盯著櫥窗看的人,猜測他們的生活經歷。他還會去克羅契街,辨別最好的莫扎蕾拉蛋糕和帕馬干酪。如果剛好路過一家面包店,他會忍不住買一塊“玉米粉蛋糕”。
到了下午,費里尼愛在羅馬大飯店喝下午茶,每年的1月20號,他也在這兒慶生。
費里尼從不省坐出租車的錢,讓司機帶他漫無目的地亂逛是他最大的樂趣之一。
成名后,美國的邀約紛至沓來,某家電視臺一度想送費里尼去中國西藏、印度或巴西,拍一部涉及宗教和地方魅力的影片。
“很吸引人的提議,我立刻就說好,但我心里有數(shù),自己是不會動身的。我待在這里很好,所以我的回答是,我拍一部關于羅馬的電影吧,因為我生活在羅馬,而這座城市我喜歡?!?/p>
于是,1971年,安東尼奧尼行走在中國的城市和農村之間,拍攝了那個年代的《中國》。費里尼留在了羅馬電影城的攝影棚里,用搭建的布景制造出了一個《羅馬》(1972),一個存在于費里尼心中的羅馬。
影片結尾,費里尼借一位住在羅馬的美國作家之口表達了自己對羅馬的深情?!傲_馬是個充滿幻想的地方,有教堂、政府、電影院,它們都引人遐想。我們離世界末日越來越近了,因為有太多人,太多車,太多藥物。有哪個城市比得上羅馬重生了那么多次?有哪里比羅馬更平靜?迎接人類的結局,這是個理想的城市。我等著看它是否會真的結束。”
認識費里尼的人都知道,他的愛好就是工作。周日,他也會獨自一人去電影城五號影棚走走。用費里尼的話說,待在這里不僅能享受難得的安靜,還能刺激他的創(chuàng)作靈感。
在費里尼的紀錄片《費里尼自畫像》和《我是說謊者》的影像中,他時刻坐在電影棚里,指揮著攝影、燈光和演員。面對鏡頭,他也不止一次表達過自己對片場的迷戀。
“我看到同事們都準備就緒,布景都已經全部搭好,燈光被打亮時,我就被這一切所組成的浪漫情調降服了。我又復職當上了木偶劇指揮者、馬戲團表演者、故事敘述者。我清楚地認識到這就是我的生活,我在這里認出了我自己?!?/p>
拍電影時,他會突發(fā)奇想對身邊人開玩笑,“明天我們出發(fā),去伊斯坦布爾”,“下禮拜我們去摩洛哥走走。”事實上,誰也拉不動他,費里尼的旅游方式只有一種,那就是在電影棚里造景。
費里尼在電影城里完成了二十多部電影的拍攝,但是《阿瑪柯德》之后,他的電影不再有穩(wěn)定的上座率。
80年代初期,意大利經濟不景氣,國產電影的扶持力度不足,再加上羅西里尼等著名導演的相繼去世,使得電影工業(yè)發(fā)展進入艱難階段,國內的制片成本不斷上升,意大利電影在短暫輝煌后便迅速淡出國際舞臺。1992年,電影城開始拍賣道具、服飾,現(xiàn)場猶如一場大型清倉甩賣會。
眼看著這個見證他畢生心血的建筑物緩慢消亡,72歲的費里尼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衰老,“他們把它拆了賣了,我也不再有市場了,很快,我們要一起進墳墓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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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麗葉塔
“她單純、善良、甜美,有一雙崇拜我的眼睛……在工作中,她也是最理想的演員,溫順、嚴肅、有耐心。相反,我對她比別人更挑剔,不準她犯錯,希望她的角色最先成熟起來……”任何場合,費里尼從不避諱對朱麗葉塔的贊賞。
《我是說謊者》中,提到與朱麗葉塔的相識,費里尼理解為“命運的注定安排”:這段長久關系早在發(fā)生之前便已存在。
1943年,羅馬大學學生朱麗葉塔出演費里尼撰寫的廣播劇《奇哥和帕琳娜》。沒多久,費里尼打電話來:“這世上我活煩了,但在我離開人間之前,我一定要見到你,我要看看我的女主角長什么樣!”
朱麗葉塔被費里尼的聲音和幽默感迷住,相識幾個月后,兩人便登記結婚,在朱麗葉塔姨媽家的小閣樓里捱過了二戰(zhàn)。
結婚五十年,朱麗葉塔是費里尼電影里當之無愧的女主角。她出演過八部丈夫的作品,其中四部是費里尼專門為她創(chuàng)作的。
成功的角色之外,朱麗葉塔卻將自己比喻為“費里尼的陰影”,她喜愛參加派對、餐會,但只要費里尼在場,她習慣保持沉默,“我相信大家愿意聽費里尼多說一些?!?/p>
導演艾伯托·索迪在二戰(zhàn)時便和費里尼相識,那時,費里尼總是談論身材豐滿的性感女性,那是他心中的理想型?!爸禧惾~塔相反,她是身形矮小的女生,但是他們非?;パa?!?/p>
婚姻總會迎來危機。拍攝《生活的甜蜜》時,費里尼被曝和女主角安妮塔·艾克伯格關系曖昧。在《八部半》中,費里尼又深陷與情婦的扮演者桑德拉·米洛的桃色新聞。朱麗葉塔為此沒少抽煙,她曾向訪問者夏洛特袒露心聲,“我安慰自己,心里依然難以調適,誰讓這世上只有一個叫費德里科的天才呢,也許他擁有特權吧。”
費里尼不曾回應過緋聞,卻在為朱麗葉塔創(chuàng)作的電影《朱麗葉與魔鬼》中展現(xiàn)了丈夫出軌模特的婚外情事件,以此探討畸形教育和嚴苛宗教對婚姻中女性的束縛和傷害。朱麗葉塔認為這可能是男性視角的一廂情愿,但她最終沒能說服丈夫。
八卦時不時與這個家庭糾纏不清,費里尼避而不談,但還是會按時回家,他承認,無法想象沒有朱麗葉塔的日子。
1993年,兩人結婚五十周年,疾病纏身的費里尼和朱麗葉塔已經分別在里米尼和羅馬住院治療??紤]到身體原因,紀念日兩周前,費里尼前往羅馬,約朱麗葉塔共進午餐,他清楚記得兩人第一次約會時吃的每一種食物,聊起過往的開心事,他開懷大笑。
當晚,費里尼因中風陷入昏迷,去世時,正是兩人結婚五十周年紀念日之后一天。五個月后,朱麗葉塔離世,隨他一同安葬在了里米尼。
朱麗葉塔曾兩次懷孕,一次流產,之后出生的男孩僅僅活了一個月,在復活節(jié)死去。在世時,兩人一直對這份遺憾閉口不談。
臨終前,朱麗葉塔說,“我終于要和費里尼一起去過復活節(jié)了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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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亡與永恒
1992年,費里尼接到美國影藝學院打來的電話,通知他即將獲得奧斯卡終身成就獎。這是費里尼斬獲的第五個小金人。
“這個獎能幫我找到新的拍片資金嗎?”費里尼滿懷期待。但隨后心情變得沮喪,他懷疑,“終身成就”的寓意就算不意味著生命的終結,也可能代表個人成就的終點。
而費里尼正想辦法為下一部電影《演員筆記》籌資,他知道患病的朱麗葉塔還想再演戲,他計劃邀請妻子和馬斯楚安尼再度合作。此時,關節(jié)炎的疼痛已經折磨他許久,走路成了難題。
啟程去美國之前,費里尼做了一個很長的夢,夢里他變回那個瘦弱的男孩,滿頭茂密的黑發(fā),他翻過拘禁他的醫(yī)院圍墻,望向天空,正是一片落日彩霞,“是紙糊的,我打算用在之后要拍的另一部電影里?!?/p>
命運總有吊詭之處,費里尼晚年獲獎無數(shù),各類影展爭相向他致敬,世界各國的邀請不時出現(xiàn),但他還是每天早上六七點就開始為給誰打電話要錢發(fā)愁,他曾有一個禮拜打了兩百通電話。然而,沒有制片人愿意為“傳奇”投資。
費里尼曾向夏洛特訴苦,有很多陌生人打電話來邀請他共進午餐,但也僅限于此,“我難道是羅馬的觀光勝地?”他自嘲,“就像是人走進夕陽里,接下來只剩‘劇終’二字?!?/p>
他并不畏懼死亡,早在參加父親葬禮時,他就得知家族中有心臟病和中風病史,舅舅中風時已說不出話,叔伯還有弟弟都先后死于這一疾病。他有心理準備。
1993年,費里尼獲奧斯卡終身成就獎
領完奧斯卡后兩個月,費里尼去瑞士做了冠狀動脈繞道手術,之后被送回里米尼的醫(yī)院休養(yǎng)。導演大衛(wèi)·林奇曾在某個周五晚上去探望費里尼,記得他坐在輪椅上,談起過去常常在羅馬街頭喝咖啡的情景,學生們每天早上都會過來找他談論電影,然而這幾年越來越少了,“他們不再關心電影,我對這個現(xiàn)狀感到難過?!眱商旌?,他因中風陷入昏迷,兩周后過世。1990年的《月吟》成為他的遺作。
電影城為費里尼舉行了意大利近代史上規(guī)模極為盛大的一場追悼儀式,悼念者無數(shù)。羅馬街頭的窗戶上掛著“再會了,費德里科”的條幅。
費里尼的亡故讓他的作品得到了新生,從紐約到新德里,從圣保羅到新加坡,它們走訪了各國的戲院,關于費里尼的事跡以各種語言在媒體上傳播。費里尼在這一刻化作永恒。
以馬斯楚安尼為代表的少數(shù)派聲音在此時唱了反調,“他們不在他生前幫他完成拍電影的心愿,死后才來褒揚他?,F(xiàn)在所有人都在談論他是如何了不起的天才,但這幾年又有誰給予他真正的幫助?要了解這個人的偉大,大家還需要更多的反省吧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