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化丨《血疫》作者普雷斯頓 與惡魔共舞

稿源:南方人物周刊 | 作者: 徐琳玲 日期: 2020-04-17

從事高危病毒科學報道25年的雷斯頓回顧歷史,把近半個世紀以來源源不斷冒出來的新顯病毒看作“大自然的復仇”:人類繁衍的數(shù)量遠超過去,城市擁擠不堪,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遭到破壞,病毒得以和人類相接觸,并借助頻繁、便捷的現(xiàn)代交通迅速蔓延,給人類社會帶來巨大的混亂和災難性后果

從事高危病毒科學報道25年的雷斯頓回顧歷史,把近半個世紀以來源源不斷冒出來的新顯病毒看作“大自然的復仇”:人類繁衍的數(shù)量遠超過去,城市擁擠不堪,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遭到破壞,病毒得以和人類相接觸,并借助頻繁、便捷的現(xiàn)代交通迅速蔓延,給人類社會帶來巨大的混亂和災難性后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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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刊記者? 徐琳玲? 發(fā)自上海? 編輯? 周建平? rwzkjpz@163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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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只烏鴉在叢林上空盤旋,拍著翅膀,飛進一座富有熱帶風情的花園洋房。敞開大門的起居室,桌上擺設著精美的法式早餐,有牛角包、玫瑰色的開胃酒、果醬等等。烏鴉落在桌子上,開始肆無忌憚地啄食食物。桌旁一把打翻的椅子上——一名臉色蒼白的高個白人男子發(fā)出喘息聲,額頭上汗如雨下。

胖乎乎的黑人女仆不安地打電話催出租車。她吃力地攙扶著男子走出洋房,和司機一道把他塞進開往機場的出租車。在飛機上的衛(wèi)生間里,男子看著鏡子前的自己,他的臉上此時長滿黃豆大的暗紅色丘疹,越來越密集,眼球血紅。

飛機開始顛簸,他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座位??吹剿樋椎某丝投悸冻鲶@恐的神色。他開始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,把嘔吐袋交給空姐。年輕的空姐竭力讓自己鎮(zhèn)定下來,雙手緊緊拽著袋子走向艙尾。在衛(wèi)生間,她打開袋口,把嘔吐物沖進馬桶,血紅色的污物濺落到馬桶的圈蓋上。

在內羅畢醫(yī)院的急診室里,男子呼吸越來越困難。主治醫(yī)生意識到病人可能被什么噎住了,拿起管子插進了他的口中。突然間,男子的口腔里噴射出大量黏糊糊的黑紅色液體,濺落在醫(yī)生的白大褂上、臉上、手上。醫(yī)生下意識地用手抹去濺在嘴上的血污,他的眼角四周星星點點。

在神秘病毒攻擊下,男子的內臟、肉體徹底“融化”成了一攤“肉湯”。

2020年的春節(jié),被新冠疫情“封鎖”在家中的無數(shù)城市的中青年通過各種網絡平臺,在現(xiàn)實和鏡頭雙重營造的驚悚氣氛中,觀看了這部講述人類和埃博拉病毒作戰(zhàn)的科學題材迷你劇——《血疫:埃博拉的故事》。

首播于2019年5月的大熱美劇《血疫》,改編自美國科學記者、作家理查德·普雷斯頓最負盛名的非虛構作品。1994年初版后,《血疫》(英文原著名為《高危區(qū)》)連續(xù)61周占據(jù)《紐約時報》非虛構類暢銷書榜首。25年來,已成為科學報道和寫作的經典之作。

普雷斯頓和高危病原體、公共衛(wèi)生問題打了近30年交道,被公認為這一領域的“王牌”記者、作家,獲獎無數(shù),成績斐然。他對潛在危機的洞察力和預見性,以及生動、精準的故事講述能力,甚至影響了美國政府的國家安全防御政策。

2020年2月底,我通過中間人把一份采訪提綱轉交給普雷斯頓,提及正在中國發(fā)生的新冠肺炎疫情。經歷諸多曲折,等他回復希望通過FaceTime接受我的采訪,已到4月——此時,新冠肺炎已成為蔓延至全球的大流行病,美國成為疫情最嚴重的國家。據(jù)美國約翰斯·霍普金斯大學統(tǒng)計:截至美東時間4月11日下午6點,美國至少有新冠病毒感染病例524903例,累計死亡病例超2萬。美國成為目前全球累計確診病例數(shù)、累計死亡病例數(shù)最多的國家。美國死亡病例最多的州是紐約州,達8627例,其中紐約市占6367例。

普雷斯頓和家人居住的普林斯頓小鎮(zhèn),距美國頭號重疫區(qū)紐約市僅40英里,“我女兒一家住在紐約的布魯克林,我和我妻子很為他們擔心?!?/p>

? “我確實非常非常憂慮?!彼劦搅吮灰咔槿桓淖兊娜粘I睢⑿℃?zhèn)醫(yī)院的資源緊張、美國聯(lián)邦政府應對緊急狀態(tài)的糟糕表現(xiàn)、人類和病毒之間的戰(zhàn)爭與共存——“現(xiàn)在窗外很安靜,藍天空蕩蕩的,沒有一架飛機飛過。這種安靜,讓我想起了‘9·11’事件之后的景象。”

“我一直在留心觀察,已做了很多筆記,但還不確定是否會寫一本關于新冠病毒的書?!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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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理查德,我在觀察你的瞳仁收縮,

看看你有沒有驚恐癥發(fā)作的跡象”

20世紀八九十年代,一種被命名為“獲得性免疫缺乏癥”(AIDS)的怪異疾病在北美、歐洲、澳洲蔓延。1999年,病理學家和病毒學家把HIV病毒的源頭逐漸追溯到非洲叢林里的黑猩猩和某幾種猴子身上。

一種以非洲靈長類動物為宿主的病毒,最終跨物種地感染了人類,引發(fā)遍布全球的流行病。

1990年代初期,已在美國科學報道領域占有一席之地的普雷斯頓敏銳地預感到:來自非洲叢林的HIV病毒很可能只是露出水面的“冰山一角”——一些致命的病毒很快會從不再遙不可及的森林里走出來,入侵人類的身體,借助頻繁、便捷的現(xiàn)代交通,在全世界迅速蔓延開來,將人類的一部分“抹去”。

在與一位病毒學家的談話中,他得知就在距離美國政治心臟華盛頓不遠的雷斯頓市,美軍的科學家們發(fā)現(xiàn)一批商用的進口實驗用猴感染了埃博拉病毒。為防止疫情暴發(fā),科學家和士兵們聯(lián)手,撲殺了這一起美國本土的潛在疫情。結果證明:這是一種新型的埃博拉病毒,與史上最強的、致死率高達75%的扎伊爾埃博拉病毒有著驚人的相似性。

1993年,普雷斯頓穿著生化防護服進入奇塔姆洞穴??圖/普雷斯頓個人網站

埃博拉病毒是人類已知最致命的病原體,屬生物防護四級。在P4實驗室,科學家們研究、擺弄著對人類最危險的病原體,包括埃博拉、它的姐妹病毒馬爾堡、炭疽熱病菌等等。大名鼎鼎的HIV病毒只是P2級,而SARS和正在肆虐全球的新冠病毒則為P3級——它們的病死率分別為10%和2%左右,雖然其傳染性極強。

采訪中,普雷斯頓最終獲得準許,可以穿著生物防護服進入美軍研究埃博拉病毒的P4實驗室。

他跟著一位年輕女科學家進入實驗室,經過一道又一道門,按步驟做清潔、消毒和隔離程序。最后,他們來到P3和P4之間的隔離區(qū)(也叫“灰色三區(qū)”)。女科學家從墻上拿下一件生化防護服,然后向他示范如何正確地穿上。等他穿上宇航服后,一按氣壓閥,氣體就進入防護服。

“接下去,我們將要打開最后一道鋼質大門,進入到P4實驗室。她走過來,用雙手抓住我的肩膀,透過頭盔緊緊盯著我的眼睛,然后說——理查德,你感覺怎么樣?你還好么?我在觀察你的瞳仁收縮,看看你驚恐癥有沒有發(fā)作的跡象?!焙髞?,他得知類似的驚恐癥有時會發(fā)生在第一次進入P4實驗室的人身上。

“你看到的這一劇情,其實是發(fā)生在我自己身上的故事,我把它寫進了劇本里?!彼陔娫捘穷^說。Fox和美國國家地理一同買下《血疫》的影視劇改編權后,普雷斯頓也參與了部分編劇工作。

根據(jù)普雷斯頓著作改編的美劇《血疫》劇照

普雷斯頓把這個故事細節(jié)疊加到了女主角、美軍病理學家南希·杰克斯的身上。劇中,南希帶著新招募參與埃博拉項目的士兵進入P4實驗室。在進入高危區(qū)的最后一道大門前,這個平日總是刻意擺出男性氣概、愛用輕佻口吻和女上司說話的大兵開始出現(xiàn)呼吸困難。

每進入一個艱深的專業(yè)領域,普雷斯頓對自己的要求是像去讀這個領域的研究生一樣鉆進去。幾乎每完成一部作品,他都會在這個專業(yè)領域收獲最高的認可和褒獎。

1984年出版的講述天文臺和天文學家的《破曉》,讓他獲得了美國物理學會獎。1994的《血疫》,讓他拿到了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(CDC)頒發(fā)的防疫斗士獎——這是CDC歷史上第一次、也是唯一次把該獎頒給一個非醫(yī)學和公共衛(wèi)生領域的人。

事實核查和對精準的追求,是普雷斯頓贏得科學家們深度信任的法寶?!俺醺鍖懲旰?,我常常會打電話給他們,讀相關段落給他們聽,一次又一次地征求他們對準確表達的意見。但是,我從來不給他們發(fā)書面的草稿?!?/p>

1976年,扎伊爾一家教區(qū)醫(yī)院的修女們在埃博拉河上向友人揮手告別。不久,埃博拉疫情暴發(fā),襲擊了這家教區(qū)醫(yī)院,許多病人和服侍病人的修女因感染病毒死亡 圖/普雷斯頓個人網站

1977年,23歲的普雷斯頓來到東海岸的普林斯頓大學讀研究生時,遇到了對他的職業(yè)和人生有著深遠影響的美國“非虛構寫作大師”約翰·麥克菲。

麥克菲被公認為是美國“創(chuàng)造性非虛構寫作”的開拓者,在半個世紀里培養(yǎng)了一大批杰出的記者、編輯和作家,弟子遍布《紐約時報》《華盛頓郵報》《紐約客》《時代》《國家地理》等各大主流媒體。

“麥克菲教我們詞句組成的準確性,要絕對尊重事實。把事實調查清楚很重要,如果一名搞技術或科研的讀者發(fā)現(xiàn)一個錯誤,那整個作品的可信度都被搞砸了。如果一部作品經過事實核查,甚至連一個普通讀者都能感覺得到。它會很嚴密,就像你關上新車的門時沒有嘎嘎的響聲一樣?!痹诤土硪晃环翘摌媽懽髡叩脑L談中,他如此分享心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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惡魔的拼圖

在《血疫》的開頭,普雷斯頓用冷靜、優(yōu)美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筆觸,還原了1980年僑居于肯尼亞的法國男子夏爾莫內(化名)生命中的最后15天,病毒如何一步一步把這名強壯的男子“融化”為一具不斷嘔出血水、血泥的行尸走肉,以及他究竟從何處感染上埃博拉的親姐妹——馬爾堡病毒。

當時,內羅畢醫(yī)院有一位醫(yī)生曾調查過莫內的病例,一位來自美國的病毒學家也曾調查過他的流行病史。這兩位專業(yè)人士和他們的調查,都成為普雷斯頓還原“惡魔拼圖”的重要線索。

對普雷斯頓來說,這些還遠遠不夠。最后,他進入了非洲中部的腹地。

“在肯尼亞,我去了莫內最可能感染上病毒的那個洞穴,我去了內羅畢醫(yī)院,到了他倒下的急癥室。在調查中,我一路上拍照,幫助自己更好地理解真實場景是怎樣的。我收集到了很多有關他的信息,譬如,那只棲息在他房屋頂上的鳥,所以我能夠描述這些。我寫的有關莫內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實的、精確的?!?/p>

經過詳盡的調查和摸排,醫(yī)生和來自美國的病毒學家相信:莫內和另一位“零號病人”的感染之地,很可能是在肯尼亞埃爾貢山上的奇塔姆洞穴。1988年,一位十歲的丹麥男孩也在出入洞穴的數(shù)天后出現(xiàn)可怕癥狀,很快暴死于馬爾堡病毒的攻擊。他的父母為肯尼亞的一家國際救濟機構工作,他們當時開車帶著孩子領略非洲大陸神奇而危險的美景,曾到奇塔姆洞穴探險。

1993年8月,在當?shù)貙в蔚膸ьI下,普雷斯頓來到隱藏著惡魔的洞穴。在洞口,他穿上生化防護服,準備好消毒藥劑、用具,為自己搭建起了一個臨時的“P4實驗室”。

五年前,為美軍工作的“病毒獵手”尤金·約翰遜鎖定奇塔姆洞穴后,曾帶著一支生物專家團隊對洞穴進行考察、取樣,他們帶來幾十只“哨兵動物”,又從洞穴里采集了幾萬只各種品種的昆蟲,最終一無所獲。

為普雷斯頓充當導游的當?shù)孬C人告訴他:他兒時經常進洞玩,當?shù)匾恢眰髡f洞穴里藏著一種惡魔(疾?。巳粼诙蠢镒采狭?,就會化成肉湯,炸開,“(人身上)每一個洞眼都向外飆血。”相比之下,讓許多人感到毛骨悚然的艾滋病輕微得就像打了一個噴嚏。

在洞中,普雷斯頓穿著厚厚的生化防護服在黑暗中笨拙地行走、爬行。一路上,他看到了大象的骸骨、鐘乳石、蝙蝠、蜘蛛和形形色色的昆蟲,一邊留心著石頭上滑膩的果綠色泥漿——那是果蝠的糞便。

病毒學家們認為:把馬爾堡和埃博拉病毒感染給人類的中間宿主,很有可能是生活在洞里的果蝠。莫內、丹麥男孩在洞穴里接觸過果蝠的糞便,病毒通過皮膚上的傷口,進入到他們的循環(huán)系統(tǒng)。

在洞中,普雷斯頓忍不住琢磨起這些危險排泄物的形狀和顏色,覺得像一種牡蠣的烹飪做法,“有一瞬間我難以控制地琢磨起了蝙蝠糞便的味道。”他狠狠提醒自己——在最高危的生物四級區(qū)域,想吃屎的念頭是一種大腦的胡鬧。

“可以說,這是我的寫作原則——你要盡可能到事件發(fā)生的現(xiàn)場。你必須掌握一切可能掌握到的信息?!?/p>

但是,在這張真相的拼圖上,仍有許多他無法找到的空白——關于那些被埃博拉病毒“抹去”生命的人,譬如那位得知自己感染后想盡一切辦法辦理出國留學手續(xù)的年輕修女瑪英嘉,她到底在想些什么;譬如那位馬里迪鎮(zhèn)醫(yī)院之難中第一位死亡的當?shù)亟處?,他到底是引爆這次疫情的“零號病人”、還是在醫(yī)院因共用針頭被其他人感染的?

1980年元旦莫內到埃爾貢山野營、進洞探險時,陪伴他左右的,還有一位來自附近小鎮(zhèn)的年輕黑人女子,她隨后不見蹤影。幾年后,調查莫內病例的醫(yī)生意外地在蒙巴薩的一家酒吧里碰到了這位已淪為妓女的女子,她告訴了醫(yī)生部分有關莫內的故事。

我很關切地追問起這位黑人女性的下落與命運——畢竟,她和莫內一道進了奇塔姆洞穴,而兩人之間又是一種金錢和肉體交易的高危關系。

“她很好,沒有感染上埃博拉病毒。但是,她不見蹤影了?!逼绽姿诡D繼續(xù)解釋,“從嚴格意義上說,她當時還不算性工作者。因為在肯尼亞有很多像她這樣的女性,她們會找一個男朋友,對方給她錢,并照顧她的生活。你知道,夏爾是個單身的法國男人,要比她有錢得多?!?/p>

普雷斯頓告訴我,他當時試圖尋找過這位女子,無果?!八芸赡芤呀浰懒?,死于艾滋病?!?/p>

這是一個在酒吧兼職賣淫、時不時給有錢白人當情婦的黑人女性大概率的命運。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,非洲有幾十萬人死于HIV病毒。她僥幸地躲過了埃博拉病毒,卻很難躲得過HIV病毒。

HIV、埃博拉和馬爾堡都是來自非洲雨林腹地的“惡魔”。事實上,埃博拉原本是剛果境內一條河流的名字。

近半個世紀以來,源源不斷出現(xiàn)的新顯病毒——HIV、埃博拉及其姐妹馬爾堡、SARS、MERS(中東呼吸綜合征冠狀病毒)和當下威脅全人類的新冠病毒,讓普雷斯頓越發(fā)確信一點:這其實是地球自身啟動的一種免疫反應,“甚至,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種大自然的復仇?!?/p>

“這些病原體也是大自然的力量之一。當人類這一寄生物種大量地繁衍,對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毫不留情地破壞、摧毀,就使得原本遠離人類的病毒有越來越多機會和人類接觸,入侵人類,甚至會引發(fā)像今天這樣的全球性大流行病,對人類生命、整個社會系統(tǒng)造成摧毀性的打擊。”

“如果人類不從中吸取教訓,我確信未來這樣的大危機還會頻頻地重演?!彼曇舫林氐貒@息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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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最終,F(xiàn)BI給我頒了一個獎,

現(xiàn)在就掛在我家的墻上”

常年追蹤高危病原體和它們引發(fā)的公共衛(wèi)生危機,使得理查德·普雷斯頓有一種強烈的危機感,以及尋找一個強有力的故事把這種潛在危機告訴公眾的使命感。

完成《血疫》之后,他開始意識到科學界可能忽視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——未來的恐怖分子或許會借助危險的生物武器來實現(xiàn)襲擊行動。

他開始有意識地接觸美國聯(lián)邦調查局(下文簡稱“FBI”)的探員和生化方面的專家,為相關選題做采訪和信息搜集。很不走運的是,F(xiàn)BI里負責國家安全部門的高官很快就掌握這一動向,隨后在FBI內部有針對性地下了一道“封口令”——“他說,任何就職于FBI的工作人員不得接受理查德·普雷斯頓的采訪,不得向他透露任何信息。”

“當時,這確實讓我很沮喪?!钡哪托呐c執(zhí)著,終于等來了事情的轉機——一位在情報機構工作的朋友偷偷告訴他,F(xiàn)BI內部有一位科學家愿意和他私下聊聊。

普雷斯頓得以和這位FBI的“叛徒”通過電話取得聯(lián)系——“他對我說:我很樂意和你見面聊,盡管我知道我不被允許這么做,但是我們可以見面。我可以在某個地方和你見面,但不能在華盛頓(FBI總部所在地)?!?/p>

對方把見面的地點定在人員最密集的華盛頓聯(lián)合火車站中人流最大的麥當勞快餐廳。“那我怎么認得出你?我接著問他,他說:我會穿著一件黑長外套?!?/p>

在事先約定的時間,普雷斯頓神情緊張地站在火車站的麥當勞門口。忽然,他看到了一位穿著黑色長外套的男子——“即使站在100米開外,你都可以第一時間認出他是個FBI——在他那件黑外套的腰部有一塊鼓出的部分,從形狀上,你猜得出那是一把手槍。”

在普雷斯頓活靈活現(xiàn)的描述里,這位有點像《星球大戰(zhàn)》黑武士的“FBI先生”事實上為人非常和善。

“是的,我們就像諜戰(zhàn)大片里間諜在接頭?!逼绽姿诡D一邊和我回憶二十多年前的情景,一邊大笑說,“他和我聊了很多相關話題,后來還介紹了FBI內的一些探員、生物專家給我認識,幫助我獲得了很多關鍵性的信息和故事?!?/p>

這位FBI生物專家之所以會違抗上司的命令,是因為他和普雷斯頓有一個共識——生物恐怖主義正在威脅著美國和世界,所以,非常有必要提醒政府、公眾來關注這一問題的緊要性。

因為事關FBI和“線人們”的敏感身份,普雷斯頓最后決定以虛構形式來呈現(xiàn)這一來自現(xiàn)實世界的題材。

在小說《眼鏡蛇事件》中,他為我們講述了這么一個緊張的懸疑故事:在紐約,一種不為人知的病毒在悄悄散播、蔓延。一名流浪者在眾目睽睽之下暴死于地鐵站臺;五天后,一個17歲的女孩在藝術課上突然鼻孔噴出黏液,然后在手術室全身痙攣,迅速死去。當?shù)丶部刂行牡囊晃慌t(yī)生通過尸檢,發(fā)現(xiàn)女孩的神經系統(tǒng)已被破壞,她預感到這兩起暴死病例中間有某種神秘的聯(lián)系,必須要在這種疾病再次泛濫之前采取行動……

1997年《眼鏡蛇事件》被改編、拍攝成電視劇。時任美國總統(tǒng)比爾·克林頓特意找來這部小說閱讀,然后召集一幫專家來討論這一問題的重要性,并于當年簽署了反生物化學武器法案,修改聯(lián)邦預算以加強國防,應對生物武器危害。

數(shù)年之后,普雷斯頓和FBI科學家的擔憂成為了現(xiàn)實—— 2001年秋天,美國發(fā)生了恐怖分子通過郵件傳播炭疽桿菌的惡性事件,最終導致5人死亡、17人被感染、一位有重大嫌疑的生物學家自殺。至今,這起生物恐怖襲擊行動背后的策劃人和組織仍是未解之謎。

?“你知道么,等我完成這本書后,美國聯(lián)邦調查局還給我頒了一個獎,這個獎現(xiàn)在就掛在我家墻上,說是獎勵理查德·普雷斯頓為FBI實驗室作出的貢獻。所以,足夠的耐心、待人友善很重要,以及善于傾聽,這會幫助你突破很多障礙。

“談到寫作,我的原則是找到最有力量的故事,然后找到一種講述它的方式。故事本身就擁有真實的力量。強大的故事在新聞報道中也是稀少的。這有點像釣魚,在抓到魚之前,你不得不等待很長時間。該如何說呢,這有點像——當魚咬鉤那一刻,你必須抓住時機?!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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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冠病毒蔓延絕不是一起孤立事件

——對話理查德·普雷斯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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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:作為一名常年關注高危病毒、流行病和公共衛(wèi)生的“榮譽老兵”,對眼下這場掃蕩全球的大災難,你可有一些觀察和思考?

普:我確實非常掛心正在發(fā)生的一切,我也通過美國的媒體做了許多發(fā)聲。我是想告訴人們一些事實和真相,告訴他們一個更為龐大的故事——如何從更大的視角來看待這一災難。

我涉足高危病毒的科學報道領域已有25年了。當我回到歷史,去看待人類和流行病在歷史上的關系,會有很多思考。病毒是地球上一種微生物,它唯一的目標就是自我復制,這也是包括人類在內所有生命的第一源動力?,F(xiàn)在,全球約有80億人,人類繁衍的數(shù)量已經如此驚人,遠超過去,而且有大量人口擁擠地聚居于一些“巨型城市”。當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遭到破壞,病毒就得以和人類相接觸,有越來越多機會入侵人類。近幾十年,有越來越多的新顯病毒從大自然中、從地球的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走出來,入侵人類社會。HIV、埃博拉、SARS、尼帕病毒、MERS病毒,以及今天正在重創(chuàng)全球的COVID-19病毒,它們原本是寄宿在生活于地球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里的野生動物身上,現(xiàn)在它們感染到了人類。譬如,新冠病毒原本寄宿在蝙蝠身上,當它從野生動物“跳到”人類身上時,發(fā)生了某種基因突變,會在人體內引起很嚴重的炎癥,會導致人類的死亡。

美、中、歐洲的科學家們對冠狀病毒基因圖譜所做的相關研究顯示:引發(fā)這一大流行病的病毒都起源于同一個人,他/她很可能是從蝙蝠身上直接或間接地感染上了這種病毒,這位“零號病人”到底是誰,他/她到底是死了還是已經自愈,是不是從蝙蝠身上感染的?我們都不知道。

一想到因著某個人從蝙蝠那里感染了某種病毒,結果竟然讓全球經濟經歷了一次嚴重的心臟病發(fā)作,這太令人震驚、太不可思議了。事實上,人類本身只是大自然中的一部分,大自然比人類要強大得多。

我們現(xiàn)在的處境非常危險,地球上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感染上由這位“零號病人”帶來的病毒。這(新冠肺炎蔓延)絕不是一起孤立事件。在人類歷史上,發(fā)生過很多次類似的事件,由一種病原體導致流行病的大暴發(fā),然后給人類社會帶來了巨大的混亂和災難性后果。將來,還會有更多類似今天這樣的大流行病。

從某種角度說,你可以把這些源源不斷冒出來的新顯病毒看作是“大自然的復仇”。

人:你稱之為“大自然的復仇”?

普:是的。人類只是大自然的一個物種,我們也受大自然力量的制約。當?shù)厍蛏先丝跀?shù)量太多、城市太擁擠不堪時,大自然最典型的干預手段是——一種病毒出現(xiàn)并引發(fā)瘟疫,然后殺死其中一部分人,人口數(shù)量因此驟降。你在昆蟲世界中常常可以看到這種情況,這就是病毒在大自然中扮演的角色。

人:如果新顯病毒源源不斷地走出叢林、荒野,人類是否有能力應對或者預防下一次的大流行病暴發(fā)?

普:我對人類未來依然持樂觀態(tài)度,相信這是人類有能力應對的問題。很明顯地,公共衛(wèi)生問題今天已成為關乎國家安全的重大事務。譬如,這次的新冠病毒,它對中國的經濟、尤其是武漢的經濟造成了巨大的傷害?,F(xiàn)在,它正在使美國變得虛弱,在全世界范圍引發(fā)金融市場的暴跌、摧毀經濟。所以說,每一個國家都必須在公共衛(wèi)生上投入得更多。

人:作為這場“生存之戰(zhàn)”中的防守一方,我們具體能做什么呢?

普:對發(fā)達國家來說,首先,政府必須在平臺建設上有所投入,譬如能使新藥和疫苗快速通過試驗階段的平臺,還有能快速投入大批量生產的平臺。這些都是非常具有可行性的,中國、美國、歐洲都有能力做到。

其次,我們需要在全球范圍對新出現(xiàn)的疾病進行更好、更有效的監(jiān)測。你可以把這個當作是火災的哨崗系統(tǒng),一發(fā)現(xiàn)有冒煙的苗頭,就立刻撲滅它,這樣局部范圍爆發(fā)的小火不會把整座城市給燒毀。

我還想特別談談美國,但也一樣適用于中國。我們必須向所有的美國人提供更好、實際可獲得的醫(yī)療服務?,F(xiàn)在是一部分美國人得不到醫(yī)療服務,而有錢的美國人則占有大量的醫(yī)療資源,不同的社會群體占有的醫(yī)療資源差異巨大。

但是,我必須指出:當一種對人類具有威脅性的病毒蔓延時,那些占有比較多資源的人們和社會中最弱勢的人一樣脆弱。所以,我們必須考慮對弱勢群體的保護,向他們提供比較好的醫(yī)療服務,不僅僅是出于人道主義,也是為了保護我們自己。

人:你提到了大自然的干預和調節(jié),那是否意味著人類自身需要節(jié)制人口數(shù)量呢?

普:不,不。真正的問題不是地球上人口數(shù)量太多,而在于人們大量地涌入城市,特別是那些巨型的“超級城市”。常常地,這些巨型城市有著糟糕的公共衛(wèi)生條件,譬如印度的孟買,巴西的圣保羅,印度尼西亞的雅加達等等。這些超級城市聚居著大量的窮人,他們大多居住在擁擠、骯臟的貧民窟里,非常貧窮,完全無緣于醫(yī)生、公共衛(wèi)生系統(tǒng)。這些城市就像一顆顆在嘀嗒作響的定時炸彈,一顆顆生物炸彈。

當一種病毒入侵了這樣一座城市,再借助人們頻繁的空中旅行,它會迅速地擴散到地球上的其他城市。據(jù)統(tǒng)計,2019年,全世界共有45億人次乘坐飛機出行。因為有這么多空中旅行的人,這就好像把地球上所有人口拋入一個巨大的攪拌機中,我們都在里頭被抽打、旋轉、混合到了一起。

兩百多年前,一種傳染性的病毒也許會在某個區(qū)域的幾個村莊暴發(fā)疫情(它還得是一種非?!皦摹钡牟《荆哂懈邆魅拘?、高致死率),然后自然地消失,因為病毒找不到足夠多的宿主,也沒辦法大范圍地傳播——村民們都待在自己的家鄉(xiāng),不會遠距離旅行。一旦它出現(xiàn)在像武漢這樣一個有著上千萬人口的大城市,后果就不堪設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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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
出版時間:2024年12月23日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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